旅途 (天草、如月、劍聖師徒……)
有些畫面,常常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出現在腦海。
像春天新綠的野草,滋生在流浪者的腳下,一路不斷提醒著一些始終未曾忘記,卻越來越遙遠的過去。
『答案,就在旅程的路途上,你必須自己去找尋。』
流浪只是想找一個答案,至於是什麼問題的答案,少年也沒放在心上,也許,答案就是問題、問題就是答案。
於是復仇過、重生後的他,在那人的墳前罵了第九千九百次神棍混帳之後,帶著僅有的一口利劍踏上了旅途。
心疾已癒,然而,胸口的疼痛卻在日漸加劇……
※ ※ ※
三道身影兩前一後,徐行在河畔小徑上,河畔的菅芒野草比人還高,在風中緩緩搖擺著,少年隨手摘了一枝拿在手上把玩,另一個少年看了,也跟著摘了一把,卻被芒草割得哇哇叫,落了個自討沒趣。
「你二十六,哈哈,這邊剛好二十七,論年紀論入門先後你都是我師弟,叫聲師兄來聽聽。」
「你……二十七?論外觀,說三十七都不為過。」
「嗯嗯嗯,是啊,大家都說我長得很老成。」自稱是師兄的年輕人一臉得意洋洋,道:「這叫穩重。」
「但是聽你講話,好像十七不到。」
「表示我有一顆赤子之心。」
「好你一個赤子之心,這世人不曾看過比你還自戀的,真正讓我開眼界。」
「嘿嘿。」
「我在損你,不是誇你呢?」
「啥?損我?喂喂師弟,你很不夠意思……。」
「欸,講輩份傷感情,叫一聲兄弟就夠了。」
信步走在後方、始終沒有開口的中年男子,驀然停下了腳步。
「你們先進城,三天後,吾會回來。」
意思就是放風三天?
此話一出,兩人差點沒開心得跳起來,還是師兄心細,又向師尊噓寒問暖、盧了好幾遍,導致最後師尊受不了,回了一句『心思太雜、加罰空揮三千次、刺擊三千次』之後便拂袖離去。
少年勾著師兄的肩,而對方也搭著他的背,兩人像甫出籠的鳥兒開心的一蹦一跳,笑笑鬧鬧的往城門口走去,路上,他回頭看了一眼師尊的背影,忍不住感嘆的停下腳步。
那道穩重如山的背影,踏著淡然而沉穩的步伐,緩緩的往日落的那頭走去。
少年道:「真不知師尊那樣的人,怎麼會收咱們當徒弟。」
「這嘛....」師兄搔搔腦袋小小疑惑了一下,復又得意的道:「看咱們天資聰穎、不世奇才、教起來有前途吧!」
「嗯哼哼,這倒不假。」少年將嘴裡嚼爛的草根吐出,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
「良峰貞義倒是跟師尊比較像。」師兄喃喃說道:「但是師尊對他很嚴厲啊……。」
「他是誰?師尊對我們還不夠嚴厲啊?」少年隨手在路邊買了一串糖葫蘆,塞在嘴裡啃。
「他是師尊的頭一個弟子。」師兄一臉迷濛地說,「但好奇怪啊,他說他不是我師兄。」
「可能他不想承認你這個師弟吧!換做是我就不同囉。」三兩口就吃完了,還咬著竹籤不放。
「怎有可能?我這麼古椎!人見人愛,而且,我可是要將劍聖劍法發揚光大的男人!」師兄的動作話語雖然很滑稽,卻充滿了莫名其妙的自信。
欸,和這些人同行,也許旅途不無聊吶?
別老是跟我講宿命,你愛講我不愛聽。
『當小草茁壯成一棵大樹,你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不相信!鬼才相信!小草怎麼長也長不成大叢樹,那是不同的東西,你當作我是三歲孩子嗎?
那人眨著長長的睫羽,像春風像流水一般溫柔的笑著,『小草在我看來,就是個孩子啊,我頭一次見到你,就像這株小草一樣,柔柔軟軟的……。』
停、夠了、很多、免再講!別講得好像你是我阿爹阿娘一樣,我最討厭你這樣!
「你在想啥,表情那麼可怕?」師兄在他眼前揮了揮手,一臉詭異的說:「茅房在樓下。」
「我在想,這到底是什麼款的心情……欸,伊達。」
「叫師兄。」
「有沒有一個人,明明對你來說很重要,像神佛一樣捧在手心供起來。想到的時候心裡應該是要很開心、很快樂。」少年一手將酒緩緩的往碗裡倒,一手支著頰,意興闌珊的說著:「但是事實上,每次想到那個人,都會氣得想翻桌。」
「有啊。」師兄扒了一大口飯又吞了一大口茶,毫不考慮的應聲。
「誰啊?」端到唇畔的酒碗停了下來。
「師尊啊。」
「噗!」少年支著頰的手頓時滑開、捧著酒碗的右手一抖,半碗酒都潑到了臉上。
「嘖,那碗酒是跟你有仇是不是……。」
「咳咳,當作我沒問。」
少年寧願自己再呆一點……不,是很多很多。
反正不要那麼心思細密,也許就不會老將自己困在那混蛋神棍留下的情網裡。
唉,無奈!這就是天才的悲哀啊!
『小草,願你的生命充滿豐富的色彩,沒有遺憾。』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愛你不到,就是我一世人最大的遺憾啦!
「曾經滄海難為水。」少年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聽起來很有心得,講來給師兄聽聽?」
「你也知道這句的意思?」
「沒讀過中原的書好歹也聽過中原話。」師兄搖頭晃腦的說:「這個意思是心裡有一個美女,再看別的美女,都不夠美啦。」
「呃……你要這樣解釋,我也沒話可說。」少年把空的盤子拿在手中旋轉把玩,順便當扇子搧了搧,惹得師兄瞠目結舌的問他是不是猴仙投胎,說著便搶過那盤子、轉沒兩下就鏗鏘落地,碎成兩半。
「咳咳,美女啊……。」假裝沒發生任何事的師兄搔搔臉頰,硬是扯回話題,道:「我在東瀛的時候見過一個,我這世人沒見過這麼美的美女,來到中原也沒見過,但是,實際上我已經忘記那個美女生做啥款……。」
「切,真正看心酸的。」少年閉了上眼睛,露出了奇怪的笑,「搞不好其實是因為她長得像你阿娘,才會覺得她最美。」
「欸?有這種說法?」師兄倒是很認真的低頭思考:「師尊說我認識她,還說我連她一招都打不過……難不成……。」
「別想,我拜託你別想。」少年捧著臉頰做鬼臉:「別跟我講奇怪的答案,我沒聽就先想笑。」
「好啊,在消遣你師兄……。」
他們的笑與淚一直都是很真摯的,少年笑的時候總是全心歡笑,像是一生的煩惱都被拋棄的那種灑脫,他始終認為,既然活著就要率性的活,所以笑的時候絕對不去想悲傷的事。
只是笑聲漸歇、沉默的時候,總是在眼裡留著一絲惆悵,他害怕若是快樂的事物太多,總有一天會忘記曾有的刻骨銘心,所以每天都在心裡重複刻劃著那人的形貌,在心裡反覆念著那個名字……無論哭的時候、笑的時候。
深怕有一天忘記了,那個人就會真正的死去。
所以他無論走多遠,那人始終就像在他身邊。
臭神棍,誰要老記著你啊!
『口是心非,是不好的行為哦!』
是啊是啊我口是心非,總好過你這個講話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神棍。
我知、我知啦!除了你我不會對誰口是心非,好不好?
『好孩子就要誠實啊……。』
別把我當作孩子啦!
走神的少年在聽得師尊一句話瞬間回過神來,訝異的跳起身嚷道:「啥啊?一千次?」
「三千。」師尊絲毫不帶情緒的平淡語氣再次重創了兩位徒弟。
「師……。」
「噓。」吃過虧的師兄連忙摀住少年的嘴,將他拖到一邊,然後回頭向師尊陪笑著說師弟不懂事自己一定會好好代替英明的師尊教導他之類的狗腿話。
「為什麼我要跟你一起練基本動作?咱們等級不同。」走出了幾步,少年掙開師兄的手低喊。
「啥?你看我不起。」聲音不覺提高了一些。
「我講的是事實!」又提高了不少。
「是不是事實一試便知!」再提高。
「來單挑啊誰怕誰!」嚷那麼大聲師尊就算是重聽也聽得到。
果然,不遠處就聽到師尊淡淡的聲音:「五千次……。」
「沒、沒!我們就去練!」
劍聖弟子的光環也需要付出代價,人在江湖,自有紅塵來沾惹……但對這兩個年輕人來說,與其被麻煩找上門,不如主動去踹人大門。
於是那個月黑風高夜,披上夜行衣的師兄弟兩聯袂一探敵營,顯然沒啥合作經驗的兩個傢伙沿著牆繞了一圈剛好在轉角遇個正著,劍還沒砍到倏然發現是自己人,連忙向後一跳。
「阿娘喂!」
「阿爸喂!」
「原來是你。」師兄一邊收劍一邊拍著自己的胸脯道:「真正嚇到命剩半條。」
少年卻跌在地上笑彎了腰,半晌才喘著氣對他說:「打個商量,叫聲大仔來聽聽。」
「騙我不懂中原話,別來拐我。」說罷忿忿用力踢了師弟一腳。
只是那一腳落在空處踢起了一塊石頭,好死不死砸在某處機關引起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外加犬吠人聲,敢情是把全敵營的人都引來了。
「伊達我流!」少年咬牙切齒的對和自己背靠背的弟兄低吼。
「叫我師兄!」死到臨頭還嘴硬。
哇靠,怎麼會有這麼個帶衰又會惹禍的師兄!
「你會怕嗎?」握劍在手,眼看敵人雜兵數量越圍越多,將兩人堵了個嚴嚴實實滴水不漏。
「怕!怕?」師兄的語氣和握刀的手都在顫抖,只有嘴還是硬的,一拍胸脯喊道:「怕就不是男子漢!」
說罷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舉起兵刃喊道:『怕就不是劍聖的徒弟啦!』
風雲湧動、血濺長空,雖說初生之犢不畏虎,但面對群狼環伺,靠的也就是求生的本能,一心求生、心無雜念的兩人集中精神揮劍浴血殺敵。
不敢奢望師尊會即時出現,更無暇分心再想其他,平時練習的效果在此刻發揮得再完善不過,出招擊刺毫無花巧,劍劍取命,只是有好幾次殺得太專心,不小心往師兄弟身上招呼過去……
直到月上中宵,風吹雲散照亮一片廢墟四處是血流成河,人聲也已杳然。
良久,斷垣殘壁裡才響起一個聲音。
「喂,兄弟,你還活著嗎?」
「死不了。」
「這邊也是命夠硬。」少年呈大字型癱在地上,悶笑了幾聲,「真可惜,我若死了師尊就是你一個人的了。」
「嗯?那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問你啊……。」頭髮沾了血很黏,貼在頰上很是難受,少年卻連把髮絲撥開的力氣都沒有,「哎,我腳斷了,你得背我回去。」
「哼哼,叫我師兄我才答應。」
「真正是落井下石吃人夠夠,一隻腳折煞英雄好漢啊!唉,師兄,請你背我走。」
「好啊,可是我看不見。」師兄也沒好到哪去,側趴在地上暈呼呼的道:「眼睛在滴血。」
「那不就是青瞑背跛腳……哈哈,噗呃。」
「咳,背你……去撞樹仔腳……。」
那個夜裡狂風大作,身旁是方才驚心動魄的戰場,敵人的屍體橫臥、鮮血遍地,少年就仰躺在那片血泊之中,看著天空快速湧動的雲,忽然有種天地遼闊盡吞胸口的豪氣在心頭,不禁縱聲長笑,而旁邊那個不明究理的傻子也跟著笑,笑得內傷加劇、眼淚都流了出來,直到師尊沒好氣的聲音如平地驚雷響起才乍然停止……然後變成帶血牽絲的咳嗽聲。
慘了慘了!我的劍掉在哪,師尊會打死我……。
※ ※ ※
爾後,少年走了很久很久,旅途的過程,有時三個人,兩個人,或一個人。
走經喧鬧的城市、頹圮的遺跡,走過野草蔓生的荒原,走遍烽煙不斷的神州,歷經血與淚、生與死,走到他身心俱疲,無法再走下去。
再回到那座已被荒草覆蓋的墳前,才明白那人所說的答案。
如月,我討厭你。
我終於知道人生旅程上遇見的人總有一天要分離,早晚而已。
只是,為什麼最早離開我的人,卻是你。
突如其來跳入腦海的一篇……
十分詭異的一篇……請不要計較……(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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