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的山腰有間寺院,寺院的建築規模不小,但是寺裡面卻只有一個住持師父和兩個小沙彌,剩下的都是客房。今年春天,來了一個借住的讀書人,據說是來養病的,小沙彌做完早課以後,常常會去纏著他聽他說故事,那青年書生臉上總是帶著淡淡的笑容,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向他們說著並蒂蓮花、佛魔之戰、金和尚與銀和尚這些傳奇故事。
少年與他邂逅,是在一個飄著細雨的春日午後。
那天下午,總是纏著他的鄰家小妹回家睡午覺了,他一如往常來到寺院附近林蔭的空地練劍,當他練到一招「寄心暢意」卻怎麼練怎麼不順手,怎樣也暢不了意,索性收起了劍在樹林裡亂走,走到他童年埋寶物的杏樹旁,卻發現有個披著藍色披風的青年正在樹根旁挖土,旁邊地上放著一個長形布包裹,看形狀似乎是一口劍。
「呃……不好意思,那裡我有埋東西了。」
青年的手一頓,似乎也發現了土壤之下的硬盒子,不禁失笑,連忙將泥土和落葉掩上,回過身來。
與他四目相對,青年眼中掩飾不住的詫異一閃而過,但隨即恢復平和的面容。
「真抱歉,小兄弟。」
「無妨。」少年灑脫的聳聳肩,「如果你不介意跟我的彈珠玩具埋在一起,我倒是無所謂,畢竟要挖到同一個坑很不容易,這也算是有緣。」
話未了,少年的視線落在那長形包裹,「你要埋劍?它……斷了嗎?」
「沒有,不過它的天命已了,該回歸塵土。」青年拍去手上的泥土,又抖了抖袍子上得灰塵,站了起身。
少年看他相貌清秀斯文,甚至可說得上是秀眉善目、仙氣飄渺,若說是廟裡的觀音菩薩還成,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拿劍的劍客。
「你……是最近住在寺裡的先生嗎?」少年的目光漸漸變的好奇,寺裡的沙彌告訴他這位先生走遍天下、知道很多故事,如今看來,也許他知道更多關於江湖俠客的故事。「寺裡的小師父說你很會講故事。」
看到少年一臉期待又興奮的模樣,青年苦笑道:「你若想聽,可以和他們一道來。」
少年搖搖頭,道:「我想聽聽看這把劍的故事。」
「江湖恩仇,為何你對此有興趣?」
「仗劍天涯、鋤強扶弱,是每個男子漢都有的理想!」少年挽起袖子,露出他結實的雙臂,「這樣吧,先生,我幫你另外挖一個坑埋它,你就坐在那跟我講故事可好?」
青年笑著嘆了口氣,倒是很乾脆的倚著樹幹坐了下來,「你想聽俠客故事,我便給你講一個吧。」
「先生,你只有這口劍要埋嗎?」少年一邊挖土,一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 ※ ※ ※
「所以啊,那個燕歸人,手上的孤問槍重重的打在禍龍的頭上,那個氣勁有夠大,震出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圓坑。」
「有刎仔魚家的池塘那麼大嗎?」
「有喔!這樣打下去很痛對不對?所以禍龍就被打傻了。」
「燕歸人真厲害!!」小女孩跳了起來,雙眼發亮。
「所以不可以亂打別人的頭,會打笨的,要打只能打壞人。」
「緣投兄,你也要去打壞人的頭嗎?」小女孩扯扯他的袖子,不安的問。
「怎麼樣?妳也要去打?」少年揉亂她的鳥窩頭,「妳還小,沒妳的分啦!」
「不是啦,如果緣投兄你要出山去當大俠……」
「出山……誰教妳說出山的……。」
「阿娘說,我要唱十八相送,然後要唱苦守寒窑十八冬,但是……。」她稚嫩的小臉皺成一團,「很難唱呢……刎仔魚學不會,緣投兄你教我唱,等我會唱了以後再出山好不好?」
「……到底是誰教妳這些有的沒有的。」少年一邊揉著自己的眉心,一邊哄她:「緣投兄也不知道怎麼唱,不過緣投兄知道啊,妳若再不回家睡午覺,妳家的阿叔就要來抓妳去打屁股了!」
「啊!這麼晚了?緣投兄~~你背我~~」
「隔壁而已,妳這隻無骨魚!」
※ ※ ※ ※
春去秋來,轉眼過了半個年頭,養病的先生氣色看起來好了不少,少年每天練完劍,仍是千方百計的找機會讓先生說故事給自己聽。
這天,少年還在林裡練劍,青年卻出現了。
「無師自通,可說是練武奇材,但你這樣勉強胡練下去,手腕總要受傷的。」青年看了許久,忍不住走上前,將他持劍的手腕翻過,微微糾正了一個角度,「習慣會誤導人,你積習已久,也許難以改正回來,不過還是盡力試試吧!」
「你能教我?」少年雙眼一亮。
青年歉然搖了搖頭。
少年釋然一笑,道:「其實,這個村裡面住著很多退隱的高手,雖然從來沒有人承認,這些我都知道。」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對江湖事諱莫如深呢?既然江湖如此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為何當初還要踏入江湖?」
「很多事,不是你能選擇的,有的人生來就別無選擇的被牽扯進江湖紛爭。」
「先生,你也是這樣嗎?」
「嗯,一入江湖,如海深。你應該珍惜這樣和平的日子,而不是走向紛爭的漩渦。」
「如果人生重來,你有機會選擇,先生你還會走上同樣的道路嗎?」
青年負手身後,神色凝重的來回走了幾步,良久,才輕輕一嘆。
「確是如此。」
「那就是了!」少年將木劍插在地上,看著它的影子,「我知道,這樣平淡的生活沒有什麼不好,但是,我想要成為像父親那樣的男子漢,我想要擁有能夠保護母親的能力,這些都是現在的環境不能給我的。」
「不去外面走一遭,我永遠不知道我會錯過什麼。先生,雖然你不能教我武功,但是我還是很感謝你對我說的那些故事,讓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俠義』!」
「你能明是非、知道理,是你母親將你教得很好。你的心情,和她商量過沒有?」
「我……。」少年欲言又止,沉吟半晌,才面有難色的道:「先生,有一件事情,可否請你告知。」
「什麼事情?」
「初次見面,你看到我的時候,眼中的驚訝從何而來?請不要瞞我,小時候我來這間寺廟,那個住持師父看到我的反應也是這樣。」
青年默然回首,望進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眸子,心中猶豫頓時消散,輕道:「其實,聽你聲音與話語,可以得知你爽朗、不迂迴的個性,觀你面相,也是豪爽正直之人,然則眉心卻有一絲戾氣糾結,以致整個氣質有所扭曲,這一點讓我十分驚訝。後來細想,才之其中癥結所在,你……是否有雙生兄弟?」
「沒有,我是獨生子,也是……遺腹子。」
「如果我猜的沒錯,這應是死胎的影響。你應該有個孿生兄弟或姊妹,但來不及成長,就先化成死胎,只是……既然是你的兄弟姊妹,不應該有這麼迥異的氣質啊……。」
「這有何妨害嗎?」
「也許會對你的人格、個性造成影響,但是你的所作所為,皆是自己決定。」
「那就無妨了!反正是我的兄弟,不會害我。」少年臉上露出釋懷的笑容,隨手摘了草枝叼在嘴邊。
「其實,我一直知道阿娘對我有心結,雖然我不知道結從何來,但她總是我的阿娘,我希望她平安快樂,也許有天可以以我為榮,但是我實在不知道,如果我說要離開,她是捨不得我離開,還是鬆一口氣。本來我想到這裡,就失去和她說話的勇氣,但是先生,現在我懂了,無論她怎麼想,我還是愛她,我還是要保護她,所以,我終究還是要向她辭行。」
「當然,不是說了就走啦!」少年赧然的搔搔自己的頭,傻笑道:「總得準備一下,所以~~在那之前,先生,我還可以像以往那樣去找你聽故事嗎?」
「其實……」青年的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情,「我今日是來辭行的。」
「你要走?」
「我在此養病,既然已經痊癒,也合該告辭了。至於你……我有個東西給你,隨我來吧!」
說出心事,瞬間心頭輕鬆了許多,少年踏著輕快的步伐跟在青年身後。
青年帶著他,來到初見的杏樹下。
埋劍的那棵樹下,倚著另一把劍。
青年看著劍,用著像宣誓一般的口吻問他:「你,為何持劍?」
「為了保護我想保護之人、事物而持!」
「你,想要保護什麼?」
「護正義、公理。」
青年電轉過身,眼神裡閃過一絲光彩,他負手背後,繞著少年踱了數步,問道:
「正義、公理,何在?」
少年傲然答道:「常在我心!」
「既然如此,師九如便贈你此劍。」青年停步,回身將劍捧起,交予少年。
「這……。」少年愕然的接過劍,此劍甚巨且沉,然則卻再適合他不過。他緩緩將劍抽離劍鞘,只見劍身之上花紋古樸,一道痕跡烙在劍身之中心,殷紅如血。
「此劍名為『初心』,望你他日行走江湖,能不忘今日你執劍的初心。」
「先生……?」
「他原先的主人,也是一名仗劍天涯的俠客,不過,此劍已完成它的使命,原本,師九如是想將它和六魄一齊葬於此地的……。」青年低頭看著杏樹下那一堆新翻過的土壤和落葉,目光顯得有些悠遠。
「想必它是不甘就此被塵封,因而引你來到這裡,如你所說,這也是一種緣份吧。小兄弟,答應我一件事情,即使將來你得到更稱手的兵器,也不能忘卻『初心』。」
「是!」
※ ※ ※ ※
「阿娘,明年春天我就滿十七了。」晚飯後,少年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
「唔?」紅髮少婦正端著碗盤要去清洗,聞言轉頭,疑惑的看著兒子。
「打個商量,送我一匹馬如何?」少年一邊收拾餐桌,一邊泰然自若的說道:「最好不要是白色的。」
「馬?」
「是啊!我想我也該出去工作了,總不能一直靠著阿娘來養。」
「而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除了當大俠之外,沒有什麼頭路更適合你兒子我了!」
「你……你想要當大俠?」
「不是想,是將要當。不過當大俠之前,先當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少俠吧!少俠最好是騎著馬,所以阿娘,給妳兒子我一副好一點的行頭吧!」
少年笑笑,接過母親手中的碗盤,走出屋外準備洗碗。
一邊在心底碎碎唸著:『別緊張別緊張,話都講出去了,你還能逃嗎?大俠的兒子不能沒擔當,快回頭看你阿娘啊!』
「為什麼不要白色的?」
背後傳來母親有些沙啞的聲音。
少年聳聳肩,「我都姓白馬了,還騎白馬,多沒創意啊!」
『這攤過了就是生死註定,快點回頭看吧!』
一咬牙,轉過頭。
母親倚靠在門邊,笑了,卻也在流淚。
她一邊笑,笑得彎了腰跌坐在地上,素手掩面,淚水卻不斷從指間滑落。
教他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母親向他招了招手,他扶著母親緩緩站起,還未站穩,就被母親一個張臂擁進懷裡。
懂事之後便不曾再這樣被母親擁抱過,少年不禁紅了眼眶,卻未及反應,便聽得母親向天大叫:
「燕子丹!你這個人渣!我的寶貝兒子豈是你這混帳生的起的!!」
十幾年來的猶疑、猜忌,隔閡了母子之間,更蒙蔽了她的雙眼。
如今看來那些矛盾的心情,卻好似笑話一般,即使自己這樣游移不定的態度根本不夠資格作個好母親,但他卻……還是長成了這麼樣的一個好孩子。
她遲至今日才看清楚,眼前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白馬縱橫……他不愧是你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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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秋日黃昏的風,微寒卻又帶著些許溫暖,金黃的霞輝透過疏枝殘葉,落在倚樹假寐的青年臉上。
很輕的腳步聲,踩著落葉而來,卻沒有驚動他。
直到那身影擋住了整個夕陽,陰影罩在他臉上,若有所覺,眼睫眨了眨。
「真有這麼好睡?害我在寺裡四處找你不著。」
「這不是找到了嗎?」青年睜開眼,露出了一抹笑。
「當我是狗嗎?我沒那麼行。」來人翻翻白眼,邊伸手扶他站起身,道:「師九如,我已向寺裡的人辭行,隨時可以走了。」
「你的事情都處理完了?」
「差不多,嗯?師九如,我的『靜心』呢?你拿到哪去了?」
「送人了。」青年拍著衣襬上的灰塵,肩上的披風卻又滑落。
「喔。」他索性替他解下披風,用力將灰塵抖落,再幫他重新繫好,驀然,手一頓,「送人?你將我的劍送人?」
「你現在已是心靜如止水,所以我將『靜心』送給更需要它的人了。」
青年臉上的笑容很溫和,但卻讓他看了更想抓狂,話堵在口中說也說不出來。
「你……你……。」
「我的傷勢已癒,六魄也不需要再埋在土裡吸取地之靈氣,若你有需要,再去把它挖出來吧。」
「師九如~~」
「哈哈。」青年一笑,逕自往山下走去。
秋風吹來他的聲音,有些迷離。
「策馬天下,我們退隱吧……。
這裡是個不錯的地方……。」
他倏然停步,再快步追上。
「你不傳揚你的愛之道了?」
「這嘛……」
相偕而行的兩道身影,漸漸消失在殘陽斜暮裡。
「也許,可以在那邊的鎮上開間學堂。」
「……。」
「如何?」
「唉,六魄還是繼續埋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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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一句話而寫一篇文...我是瘋子
其實跟白馬不是很熟,寫得很心虛
但是我喜歡這樣的男子漢!可惜他活不久,要不然將來也是好大叔!!
待會貼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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